看到她过得好,这好却与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

蓝山记

文

莫诺

00

她问：子轩，这些年，我活得这样用力，但最终我仍旧一无所获。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答：你只顾着用力，忘了用心。素之。

01

仔细算下来，我和沈素之恩怨对错，纠缠也有七年时间了。此下两厢重逢在暮色四合人潮涌动的城市街头，相望无言……时间仿佛又调转头，杀一个回马枪，预备再金戈铁马上演一场轰轰烈烈鲜血淋漓的好戏。

我一阵苦笑：果然，时间与命运总有一个逃不过，逃过了时间，也逃不过命运。

——更何况我们永远逃不过时间，而命运也不会放过我们任何一个人。

此番，我们像处在一场电影的结局。黄昏漫长如一个疲倦臃肿的妇人，翻个身就又恹恹睡去。云朵细碎薄脆，像某个午后一场静默伤情的道别，没有声音。人群消匿成模糊的一片。我们站在长街两头，欲言又止地对望，镜头再次推向苍莽黄昏……画面定格，电影至此结束……却又仿佛刚刚开始……

她幽幽过来，眉眼如鬼，姿态落魄如一只暴雨过后的蝶。想必这两年，她与昊博过得也并不如意。她望着我说：子轩，陪我坐下说说话吧。

我欲要起声拒绝。她仿佛心知我将搜寻借口，不等我说话，就又哀起来：“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形容寂寞如一株秋日的吊兰。这些年，还是没变，只要见她姿态卑微哀求，我就受不了。

毕竟这些年了，我们都太了解彼此。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只消对方一个微小动作，彼此就心知肚明。只是在这心知肚明里，有些话，实在不便挑明。

只是此下，看到潦倒如她。我心仍旧会钝痛——对她，我仍旧狠不下心来。

毕竟这些年了。

我拣了一处安静咖啡馆。坐下后，一如几年前，我直接给她点了摩卡。结果她疲惫地望着我说：子轩……我已经不再喝摩卡。

她又顿了顿：两年了。那语气仿佛一个迟暮老人在回忆她不堪回首的平生，样子那样安定而落魄。

我有那么一刻的恍惚，片刻回过神来，又把服务员叫回来，递过咖啡单，微笑地应她：那你点吧。

她点蓝山。我记得她曾说过，蓝山这名字听起来太文艺，她不喜欢。

但现在，她点了蓝山。我笑：原来一个人长达五年的习惯，是可以改的。这是这杯蓝山告诉我的：于有些人而言，改掉旧习，其实并不难。

咖啡上来后，她端着茶匙，搅动瓷杯。她静静说：“我和昊博离婚了。”

我抬头撞见她的落寞眼神。想着，历经千山，结局真也不过如此。

02

认识沈素之，全是因为这个名字。我只觉，这个名字像极张爱玲笔下的人儿，有三四十年代上海大家闺秀的风骨。

在大一的新生军训队列里，听到教官点“沈素之”，我就新奇地循着那一声清亮的“到”望过去。于是，在一群刚刚进入大学的生涩男女里，我便撞见这个眉目秀丽，笑容清洌的小女子。她腰肢曼妙，小腿有柔软的肌肉线条。我一眼便知她也跳舞。只是不知是跳现代，还是古典。

当下，因我的出神，与她一不小心四目相对，我旋即赧然侧头，却瞥见她不经意地笑。我只觉，在烈烈秋阳里，那笑，真是一阵凉风，直穿我心底。

时下，我就觉这名字跟着她，是跟对了。在我心中，这名字的主人该是一个出尘淡远的女子，有温柔忧伤的眼，漂亮白皙的手指，精细的面容与直白的人生。

彼时，我也曾一度以为她确实就是这样的女子，也会有那样的人生……

但世事不堪凭，她不愿做那样的女子。也就有了不一样的结局。

也是在后来，我问起这名字的来历，她才说起，是因她母亲常年喜穿素色，诞下她后，便希望她长成之后，亦成为一个简素质朴女子，一生安稳就好。但她说：“一直，我都不愿做一名简素女子。这不是我的理想。”我便知她对生活抱有野心。

她说这话时，眉目里溢出平静的坚毅。那时，我并不知她的野心是什么。我亦不知，彼时她的父母双双离世已有十余年。她自七八岁便跟着奶奶生活，直到大学才从慈祥的怀抱脱离出来。

自然，这也是后来的后来，她才向我坦白的人生际遇。她温柔的外表下，其实并不轻易向人坦陈过去。她说，其实没必要。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只是后来，她开始恋上诉说。

我便知此前她的坚强与此后她的寂寞之间，有了曲折的故事。

只是她的故事，我无缘见证她的全部。不过那仅有的一部分，已足够叫我受用一生。谁叫我曾经对她那样用心。

自然，这是后话了。

我们更进一步认识，是在时隔三个月后的元旦晚会。我们同系不同班，都念播音。她和同班的一位舞伴报了拉丁，过了终审，结果她舞伴在晚会前两天突患急性肠胃炎，住院不能跳了。在寝室会诉苦过程中，与我同班的，她的室友苏晚河就告知她们：“我们班有一个说自己会跳拉丁的男生，长得很不错，你要不要联系他试试。”

她当晚便给我打来电话，自报家门之后，我一阵惊诧，但并未表现出来，只问有何事。她就又是一通简洁的解释，复又问我是否愿意，我犹疑未定之时，寝室的朋友就在周边不怀好意地笑叫：愿意愿意！

如此，我们此生的纠缠就这样开始。

在仅仅两天的练舞过程中，我们无论是在跳舞的默契程度上，还是在彼此心怀鬼胎的情愫上，都有迅速升温。每每旋转抱住她，我的心就突突跳起来，内心怀抱紧张和兴奋。从前与其他女伴跳舞，我全心全意只管跳舞，不会跳得如此拘谨。如此几场舞下来，我便确定，我对她是动了心了。

晚会当晚，学校后广场的大台，搭了华丽的灯光布景，观众很多，亦来了三两个当地媒体。我们跳得顺风顺水，收获浓重喝彩，我们两人都高兴。

我们两个寝室的室友又都团结给面子，全来观战。散场后便拉着两个寝室的男男女女拉帮结派出去吃喝唱歌，闹得像一场寝室间的联谊会，好不热闹。

起初，两个寝室间的话题自然都围绕在今天这场晚会与我和素之的表现身上。后来，我们寝室的男孩一个劲儿使坏，说些隐晦但大家都明白的话打趣我俩，后来她寝室的三个女生也加入进来。毕竟都是学播音的，嘴皮子利索，思维又快捷。我们两张嘴，抵不住七八张嘴，到最后，我们就不再说了，只有笑着闷头敬酒的份儿。整个饭桌上，最大的主题就是一群人一个劲儿撺掇我俩好，说俊男靓女般配般配，又有共同爱好，这不成一对，老天都得下闪电劈人。

喝了酒，我看见身旁的素之面色有些微晕，只不好意思地笑，不说话。我便猜测，大抵，她对我也是有意思的。于是，我就这么依着醉意，在众人的玩闹捧哏之中，半推半就地大胆地吻了她。就又是一阵欢呼，一阵敬酒。

于是，我和素之的关系就因这么一个吻定了下来。

03

再到后来，我们感情顺遂，一路小情小调，日子过得惬意。不久寒假来临，素之回了她的城市，我回了我的故乡。日日挂电话，夜夜开视频聊天。

开学后，我们整日腻在一起，吃饭、喝咖啡、看电影、时常搭最近的一趟火车，到附近城市去转转，偶尔也抽空跳舞……有了素之，我连寝室的集体活动都没怎么参加过，被宿舍兄弟笑骂“典型的有异性，没人性”。

整个大一，我们都呆在爱情的蜜罐里，无法自拔。因觉知爱，所以并不觉得时间快。

很快暑假又来临，我们再次分开。她回她的城市一家电视台实习，我在一家杂志社做临工。照常日日煲电话粥聊天，聊一些工作上的琐碎与烦忧，聊遇人遇事的小乐子。在杂志社电视台，我们彼此都有怀才不遇不受重用之感，便决定暑假回来后，开一家舞蹈室。

暑假回校后，我们就从寝室搬出来，大张旗鼓在学校周边租了一套房。我找家里要了大几万块钱，如实说是要经营舞蹈室，家里便给了这个钱。我将这一大套间的客厅，改成一个七十余平米的小形体房，里面是我们的卧房。

前期为打口碑，收费较少。但开班一个月，我们还是只招收到附近没几个月就要艺考的三个高三学生，两个女孩，一个男孩。男孩叫胡班杰，生得成熟俊俏，性格也开朗大方，家境丰裕。没几天就和前来学习的两个女孩打成一片，经常下课后带她们到附近的小吃摊或是坐车到高档酒店去吃吃喝喝一顿。

时常，教课完毕，他们也并不急着回家，我就将他们带到卧室放我珍藏的影片。坐在地板，喝可乐吃薯片，放《罗马假日》、《朗读者》、《诺丁山》、《海上钢琴师》、《蓝莓之夜》、《入殓师》、《毕业生》、《玻璃之城》……都是些文艺得不得了的经典片儿。两个女生也乐得看，只是胡班杰没有太大兴致，总是一个人躲在阳台抽烟。

有回他抽烟被我撞见，我就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结果他睿智又打趣地回：从该开始的时候开始的呗。

我笑笑，摆出笨拙的师长姿态，说：你小子倒会打禅。小孩最好不要抽太多烟。对身体不好。

他俏皮争辩，笑容里有青春的邪气：我哪儿小了，你又没见过。你和沈素之也不过大我两岁而已。

因他的成熟，他并不称我们为老师。我摇摇头，便无话可说。后来再见他抽烟，我也就没再说什么了。想必也没这个必要了。

因为学生少，我和素之也才时值大二，专业课增多，逃课显得吃力，便开始轮流带课。十月的一个下午，两个女生都因事请假，只有胡班杰一个人来上课。那日，我有专业课，便由素之一人带胡班杰练舞。

上完课，我又被朋友请去忙学校社团的琐事，给素之发去短信说是会晚些回去。但到社团后，朋友说事情已经搞定。我想，素之的课大抵结束，便带了她最喜欢的提拉米苏，然后在餐馆点了两个简单的小菜回屋。结果回到屋里，打开卧室的门，就看见素之和胡班杰——这个仅仅只有十七岁的高中生——正滚入温柔乡，激烈地交合。我一时愣住，手中的小菜糕点，洒了一地。

他们亦回过头，姿态极其狼狈落魄。我反应过来，二话不说，提着拳头上前就要去揍这个小子。不料他动作如猴，抓起地上的衣服就逃。结果被我堵在门口，我这才想到前不久，我告诫他：小孩子不要抽太多烟。他邪里邪气地回：我哪儿小了，你又没看见。此下，我看见了，确实是值得男人骄傲的资本。我立马心惊，想必，另外两个女学生早已落入他囊中。我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按住他的脖颈就是一顿猛揍。

在胡班杰夺门而出后，我只觉身心俱疲。回过头，看见沈素之裹着被子在哭。我忍住心中剧痛不发作，镇静下来，缓缓走到床边，坐下说：别哭了。把衣服收拾下，准备离开吧。

因为深爱，所以原谅起来并不容易。

她渐渐收住哭声，望着我欲言又止，静默片刻，开始慢慢穿衣，下床收拾自己的行李。我坐在床边，视若无睹，脑中空无一物。直到听到关门声，才知我们这段感情是到尽头了。一时，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脑中尽是这大半年来恋爱的甜蜜。

我突然发现，这大半年来，我们没有哪怕一次争吵，我不知这是危险的预兆。但我心中还是告诫自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经过此事之后，胡班杰再也没来上过课。另外两个女生来上了几节课之后，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也没再来。

如此，在没有素之的帮忙之下，舞蹈室又惨淡支撑了两个月就再也没能撑下去。在此之间，舞蹈室又来两个高三女生，全无舞蹈基础，只为冲击艺考，想以此为捷径考一个好大学。上了两节课后，因她们动作实在愚笨僵硬，我教不下去，便退了全额，请她们吃了个饭，让她们另请高明。当下，我只是感到累了。

终于，在一个天空阴沉欲雪的十二月早晨，我找来房东太太，退了套间，重新搬回宿舍住。彼时搬回宿舍，兄弟感情已不像当初那样浓烈。他们每个人都是成天对着电脑，吃喝拉撒在一起，却说不上两句话。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

04

那段时日，我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恶劣的情绪里。夜夜不得安眠，即使睡着，梦见的时常也是沈素之的音容。半夜醒来，我才知自己是放不下她的。我又拿起书桌上的那两枚对戒，惶惶惑惑。这是两个月前就给素之准备好的生日礼物，此番握在手中，心里却不是滋味。

素之生日当天，在上课途中，看到沈素之春风得意地与另一个男人挽在一起。我记得这个男人，就是素之元旦晚会临时患急性肠胃炎的那个舞伴，听说是个富二代。我心中陡然唐突，越发不是滋味，遂翘了课，在小餐馆一个人喝闷酒，喝到后来呕吐不止。

一阵昏天地暗的呕吐过后，我才知爱其实这样直观：看到她过得好，这好却与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你心里就不好受。

是夜，我醉意盎然地给她发去短信：素之，我想你了。

她一语双关，俏皮回：别想多了。

再到后来，我就没怎么见到沈素之，听说她又分了手，随后转到了表演系。其后，我想也罢，她有她的路。生活还得继续下去。

却不料，在六月的一个暴雨夜，她又给我发来暧昧不清的短信：子轩，兜兜转转，我还是觉得你好。

我直接问她在哪儿，随后直接打车奔到酒店。她站在酒店门口，样子狼狈至极。她撞见新交的男友和其他女生逛街，一路跟到酒店，目睹他们双双进入房间才肯回头。

我将她揽在怀中，一时不知要说什么。我心想何至于如此，察觉我的好，要经过这样多感情的实验。

当晚，我们就近开了房间，又做了。于是，我们算是又在一起了。

没过两个月，素之便察觉自己有了身孕。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孩子，但我宁愿为日后的安宁，放弃男人的尊严，为别人种在她腹中的欢愉埋单。

爱她时，我的卑微已到了不可言喻的地步。

素之拿掉孩子的两个星期，我对她呵护备至。她身体逐渐恢复，又开始正常生活。

只是，我心底有略微察觉，我并不能如之前那样爱她了。

那段时日，我经常一个人到游泳馆游泳，遇到一个身材极好，游泳超快的哥们，赵昊博。三两次在游泳馆碰到，之后相熟聊下来才知，他原来是我们校友，只不过大我们三届。现在在外开了一间传媒工作室，主要经营广告营销，现在正在与一个年轻导演合作，准备投产一部小制作的青春剧。因投资小，所以并没有什么大明星，只好招募新演员。

我心下便想到素之。于是在插科打诨中，我将素之介绍给了他。

素之成为剧中的重要配角并没有多大悬念。她也高兴。起先进组，她会每日给我打电话，说组里的新鲜事。到后来，电话就越来越少，我以为是剧组忙了。于是，事先没有打招呼，前去探班，结果看到她在那个年轻导演身边无限谄媚的样子，我突然觉得恶心，前所未有的恶心。

我心灰意冷地离开。想着也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这两年与她的纠缠分合，着实让人感到累了。我也不想在她伤情与背叛的路口再徘徊下去。我知道，再走下去，我只会看到更多对感情的失望。

当晚我给她挂去好几个电话，好不容易接通，寒暄了片刻，我幽幽地说：素之，我们还是分手吧。

她顿在那头，沉默片刻，也没问为什么，直接挂了电话。

05

也是在后来的两年，我接到昊博的喜帖，说他要结婚了。我看到喜帖新娘的右方，赫然出现了“沈素之”的名字，我瞬间觉得怪诞可笑。这其中的曲折，我并不想了解。我只是觉得，这真是件好笑的事情。

自然，他们的婚礼我并没有参加。

在此之前，最后一次见到沈素之，是在电视屏幕里。那部小成本青春剧到底还是出来了。电视中的沈素之扮演的是一个清纯天真的女生，是伴在女主角左右的闺蜜，样子清新如一阵烈阳里的风。

看着那张脸，我想不起那竟是多久前的一张脸。

06

此番在这个适合回忆的黄昏，想起当初那些年，真觉白驹过隙，不过尔尔，一晃也就过去了。那段年轻时，仿佛电影情节一样泛滥的情感，在此时的两两相望相对无言中也早已尘埃落定，化成岁月里的一颗树，静默如斯。

我从酒色黄昏里回过神来，眼前的蓝山还冒着袅袅热气，她仍在说。我只看见她嘴唇在动，听不到声音。我突然觉得这种方式的静默，这么深邃，这么美。

人一旦絮絮叨叨说起往事，她就老了。

那一瞬，我望到她的眸，像一口老井一般深不见底。我只觉她真寂寞。

离开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子轩，其实，我也想做一个言简意赅的人。

我心中笑：其实你也想，只是做不到。

素之。沈素之。我还能对你说些什么呢。

莫诺，青春光线签约作家。